2011年7月27日 星期三

立體視鏡的猥褻

我們的眼睛漸漸膨脹、充血,像陽物一樣勃起。

我們每個人都懷著這種期待,把堆放在入口的眼鏡拿起、戴上,進入立體色情影院。每一個人──包括,那些平常不太熱衷於這類電影的觀眾,比如說,年輕時尚的女性。她們早就期待,並且以一種張揚的姿態,以參與嘉年華會的雀躍,結伴同行,彷彿要迎接的是一件鮮豔可口的新式糕點,或一個有著奇異微笑的布偶玩具。

如果,沒有人會把它誤讀成一齣政治或藝術上具有任何先鋒意味的電影,如果它的吸引力正正來自於,那種赤裸的宣告:這是一齣徹頭徹尾的,著力於刺激感官的色情電影,《3D肉蒲團之極樂寶鑑》對一般觀眾的特殊吸引力說明了,我們身體的快感版塊正在移位。在那個暗黑的世界裡,我們的眼睛正在等待洶湧而至的影像,我們明白,視覺現在不必與陽物結盟,也能獲得足夠的快感,或者說,眼睛已經取代陽物,成為更重要的,被取悅的器官。

在一個充滿了奇觀的城市裡,我們的眼睛幾乎無時無刻,不作為快感器官而存在。它是資本主義社會所允諾的,合法的陽物。在櫥窗的風景、電影流動的影像前,隨時勃起而不會觸犯社會禁忌。即使,在欲望對象缺席的狀況下,眼睛仍然能夠進行全天候的個人主義式性愛。只要配上一個現代的置裝(例如,立體視鏡),無法以手指觸碰的物事場景,便在我們的視覺神經裡,有了可觸性。現在,我們不再需要整個身體,我們的身體可以放進魔法箱裡,被切割成不同碎片,我們調皮的眼睛仍能在半空中對我們奔跑中的腿使個眼色。

我們似乎已完全習慣了,以眼睛來進行各種刺激性的遊戲──即使,我們偶爾還是會感到昏眩。昏眩的侵襲提醒我們,正在承受一種強行扭曲我們神經的「不自然」的觀看方式。眼睛所負戴的技術重量,已經超過了肉身可所承受的範圍。只要把立體視鏡除下,我們便看到,銀幕上統一完整的世界頓時瓦解,剩下許多破碎的無法重疊的平面,彷如一個混亂的雜物房。我們如是記起,立體視鏡其實是一種侵入式的裝置,使得我們的身體,能夠與整個影院的機器操作結合起來。戴上眼鏡的同時,眼睛開始自身的涯岸飄流,漸漸不再屬於我們,它成為了,現代快感機器的重要元件。

在《觀察者的技術》(Techniques of the Observer)一書中,強納森.柯拉瑞(Jonathan Crary)以立體視鏡對立於暗箱(Obscura),作為標記十九世紀觀看模式與傳統斷裂的典範。立體視鏡把創造深度的邏輯,從對外在世界模擬,轉移到視覺的內部。景深或立體感的創造,由是不再建基於對外物的摸擬;現實可感的外物其實不再重要。玩弄兩眼的視軸趨異,取代了繪景透視法(scenography)。因此,在一個立體影院裡,我們再也不需要距離與空白。為了產生強烈的立體效果,在銀幕上,豐沛洶湧鼓勵我們攫取的就近之物,取代了空曠的廣場與必須遠眺的建築物。

立體視鏡如是動搖了觀者和觀看對象之間的傳統關係。正如柯拉瑞所說,立體視鏡作為再現的方式,本身就含有一種猥褻(obscenity)──猥褻的原初涵義,即對感官、品味或教養的觸犯。據說,在十九世紀,立體視鏡幾乎就是色情影像和春宮圖的同義詞。

然而,我們的眼睛所模擬的,恐怕亦再也不是主動進取的陽具。那些從電影院走出來的女性觀眾終於都大失所望──暴力的畫面竟然淹沒了色情。對於男性觀眾來說,他們簡直是負傷而逃。對於網絡上流傳的控訴文章,痛陳影片如何使他們的陽物受挫,甚至陷入不舉的恐懼,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並寄予同情。在一台現代機器裡,他們被動的眼睛彷彿成了身體洞開的門,毫無招架能力地任由那些飛舞的刑具對他們進行宰割。



原刊於《時代周報》2011年05月12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