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4日 星期五

教者皮

一個人為了防止自己成為愚蠢的獨裁者,必須與自己創造的任何一個角色保持距離,把自己變成許多個與他結盟同時相互背叛的人--同情、讚美、質詢,並且也不妨嘲笑他們。

或者,「教師」只是眾多皮囊衣物裡讓人感到厭惡的其中一件。從衣櫥裡取出,並穿上它的時候,我沒有忘記L的提醒:「學校會使人變得愈來愈蠢。」

問題是,我是否還具有能力,量度自己到底蠢了多少?

我在那件皮囊裡流汗如注地,準確無誤地,走到課室。

「為甚麼我們必須要知道這些?」一切結束以後,他問。
「不,其實,完全沒有必要。」沒有人聽見的腹語逕自說道。

2010年9月16日 星期四

17.18.19.選舉

就像卡夫卡筆下那個來自農村的男人,沒有人會被允許走進法之門。

可以尋求的內部或許從不存在。我們面對的不過是沒有內核的重重圍牆與像吹氣娃娃一樣虛張聲勢的權力圖騰。我們甚至不知道,哪一個門衛,可以給予真正的許諾。在那個民間選舉論壇上,聚集在一起的人們便赫然發現,自身並非唯一置身迷宮裡的人──人們甚至無法確定,成為一個選民的確切途徑。

如果權力運行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像迷宮一樣的圍牆擴展開去,使每一個人都以為置身於門外,那麼在所有不應該的行動中,最不應該的,或許便是順應權力的邏輯,搬一張小板凳,在門外乖乖等候被允諾的時刻,直至老去,直至再也無法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於是,仍然年青的那些人選擇從板凳上站起來,扭動脖子,開始活動他們還沒有硬化的筋骨,以仍未被殺死的想像力,擬想了門內可能的一切──他們諧擬那些荒誕的會議,逆向派發疲軟的鈔票,他們倒立歌唱擠眉弄眼,把門內的世界像需要被清洗的豬肚一樣翻出來,讓腥氣散開。於是,有些人回過頭去,第一次注視圍牆本身,以及那些漸漸擴大的裂口;門衛仍然「穿著皮大衣」,然而只要輕輕觸摸那「尖尖的鼻子、黑而稀疏的韃靼式長鬍子」,一個噴嚏便被觸發,門衛從未顯得如此猥瑣可笑。

於是,選舉再也不是門內秩序的延伸,不是等待被允諾進入,而是呼喚那些坐在各自門前的孤立的守候者,交換被禁止的情報。而參與選舉亦再也並非只有尋求律法一途,安靜地等待自己選民的資格被核實,而是以圍觀、播散或種種可能的倒立,把自己編織進蒼蠅似的干擾的電波裡,讓嚴肅的門衛噴嚏不斷,讓使人眼花撩亂的一切,忽然模糊了門裡與門外的界限。

2010年8月30日 星期一

旁觀者的悲傷

我們總是更容易對一些人表示同情,而不是另外一些。

於是,悲傷有時候並非一種普遍的同情共感,而不過是一種黏合劑,把「我們」的差異縫合,「他們」便更清晰地被建構出來。

Susan Sontag說:「然而,在旁觀他人的痛苦之時,絕不能不加思索地把『我們』這個主體視為理所當然。」因為,「我們」中間除了那些真正對弱者與不義表示同情的人以外,最少還包括了那些在平日裡傾向漠視而不想勞神的特權階級。

如是,如何面對媒體中不斷再現的殺戮?

「遙遠地,通過攝影這媒體,現代生活提供了無數機會讓人去旁觀及利用──他人的苦痛。」因此,面對影像時,無論它們如何激起了憎惡與憐憫,情緒的自制力仍是重要的,永遠不應該忘記的是「還有哪些照片,誰的暴行,哪些死者,不曾被傳媒披露?」Sontag說。

2010年8月12日 星期四

斷食者的蘋果

斷食者最後都被分派了一個蘋果,他們一同咬下去,我便聽到了玻璃的聲音。

關於藝術本質與蘋果的關係,夏宇也說過:

我們寫詩像吃蘋果,到最後會碰到一個核心,我指的是這個說法,沒有那麼後現代。我們通常傾向於把事情翻譯成一個幼稚的狀況,所以到底有沒有那個蘋果核的存在呢?是有的,而且我極願意去相信它,而且是一廂情願極其浪漫地去相信它。我其實是為了那個蘋果核寫詩的。

花語

那個時候我不過是一雙更徹底的眼睛。

我無法相信,舞者所能夠感受到的那種內部運動的力,那種筋肉的張揚與抽搐,能夠順利通過即使是最具想像力的燈光變換、跳躍弧度的竄改、被搗亂翻飛的悅人的色,得以傳達。穿著晚裝走進劇院坐在溫軟座椅上的那些人有時候自以為正在被取悅,然而,他們不過是儀式完成的最後一個部件。舞者不介意派發色彩與線條的糖果,因為一種內在的表演有時仍然需要一個幫助完成的句號,觀眾以眼睛的方式,奉獻那個句號。

另一種情形是,當觀眾能夠洞察自己不過是一雙眼睛時,他便意識到自身的匱乏,他意識到他身體的無力,這種覺悟使人希望改變觀眾的位置,衝上舞台,通過舞動的身體來重新獲得它。然而經典化的表演與建立了地位的莊嚴的劇院一樣,被升起的舞台有一條明顯的界線,提醒觀眾無法逾越的身份。觀眾被禁止遺忘他們的身份。離開劇院以後,舞的印記迅速模糊,只有界限與遺忘發揮了最大的作用,觀眾未能從極端疏離的狀態裡重新發現身體,他們看上去都心滿意足,但除了色彩與線條的糖果,他們什麼也沒有獲得。

2010年7月11日 星期日

瓶中肉

是的,其實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很多遍。

星期六的早上,父親先是笑,然後神神秘秘地遞地過來一份報紙,於是,我不得不讀到那篇訪問/廣告,並且記起,在電郵裡拒絕了拍攝訪問片段後,他們說,沒有問題,「我們可以其它方式介紹您的作品」。

其他方式之一:在沒有知會你的情況下,把你說話的碎片拼湊起來,又加進自己臆想的一些。虛擬一個語境,把想像的說話塞進你的嘴裡,並非因為邪惡,而是因為方便,便於縫合編造一篇尺寸合宜、順理成章的宣傳稿,好刊登在報紙上。

「你的憤怒不易被理解。」晚上,火星人企圖安撫我時,以偶爾理性的聲調在電話裡說:「你不過被尊重得比較少,而其他人則完全不被尊重,書商被踐踏得更慘。」

然而,那不恰恰是更應該憤怒的理由嗎?

即使,我們早就知道,在展覽場館內,所有的人以及書籍都無法逃脫被擠壓、被製成瓶裝產品以方便放在貨架上的命運;即使我們知道,擺佈的手來自「香港貿易發展局」,但,如果不甘心被當作方便的宣傳品、柔順的填充物,那麼在被擠壓到瓶裡的過程,還是要叫喊幾聲吧。

2010年6月7日 星期一

共同體

有時抗拒音樂的魔力,尤其在那些集會的時刻。

廣場如果具有力量,並非因為它是一個熔爐,把群體軟化和結合,而是我們仍能洞察到彼此的差異,以及孤立的處境。

不僅僅是愛情,而是共同體。兩個人以上即成共同體,小至戀人親人,大至國族宗教;實際如婚姻,無用如文學。是什麼維繫著這些共同體?神聖如婚誓,暴烈如集中營?我和你相同的口說場域結合而成共同體,卻意識不到那操縱著共同體的我們自以為操縱的語言;意識不到我愛慕的你,可能只是石洞穴壁上自我幻想的反射,但這一切都必須在幻象破滅的剎那才會知覺,當下的我們不知一切終將徒然,卻仍狂言以死相許......。Se toucher vainement,就像托馬,和所有和他接觸、愛過的人......。

死亡,多容易成為誓言的最終保證!多容易成為檢驗忠誠的標準!在激情臨界生活的生命頂點上彷彿是所有相屬共同體的人最巨大的力量最堅實的法寶:拿來感動,拿來要脅--死亡的拿來主義。如果真要以死期待--如期待王子公主快樂完滿的結局;或以死相逼--如納粹自認暴力屠殺的權利,那麼,白朗修說:死亡,並非你所想像,並非你所擁有,並非你可掌控。生死相許原本不是真正的結合,戀人共同體的基礎即是:沒有共同的死亡可以相許。那麼,不以死亡/結合為目的,或最終極的目的換成:在不可能死亡/結合中維繫距離中的親密,是否可以換來救贖?不以榮耀愛情之名榮耀死亡,相反地,棄卻了死亡的權力與榮耀,無條件地為所愛的他者服務,接受他人永遠的異質--aban/don,付出如純粹的消耗?這不僅是戀人哲學的提問,亦是所有以共同利益結合、以國家民族之愛結合的同志們的提問。Communauté,communion,communisme,communication,聯結我們的原是我們永不可能聯結的,各人的死亡。

--蔡淑玲〈愛與死亡的視覺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