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28日 星期五

Autumn

I go to my diagonal
Wind stands between us

In autumn, the man I love is a brown eraser

I see his body shrinking away gradually
I see our bumper harvest of secrets

2011年8月9日 星期二

倒立

忽然想要倒立,像一張未被揭開的撲克牌,命中註定我是那隻你沒有預期的鬼。

2011年8月5日 星期五

抽屜

那本來是一道縫,在牆上裂開。漸漸我才發現那是你的唇,便開始吻它,直至滿嘴泥灰。我打開了一個潮濕的抽屜,抽屜比我想像中更為巨大。時間已經長成蕨類植物,把整個房子包圍起來。

我別過頭去,臉與詭異的笑像陀螺一樣在旋轉,跪在地上的人正在清洗別人的內臟,手上戴著乾淨的白手套。

那不是達利嗎?我說。

但你已經把一切都收拾好,並且把口罩戴上,再也沒有叮囑我必須小心的事項。

我發現我無法動彈,在手術台上,四肢被鋼鐵造成的環鎖住。我的胸腹被改造成五個大小不一的抽屜,它們被打開與關上的次數過於頻繁,以致抽屜推拉的軌道已經變形,有些卡在中途,有些脫軌。

我的內部離我漸遠,那些疼痛也是。我只是想要知道,木味的身體應該如何防範蟲蛀。

有著達利臉孔的男人繼續把他準備丟棄的物件塞進我的抽屜裡:顏色已經淡退的戲票、彎曲沒有洗淨的叉子、三根頭髮、充滿悔恨的幾件襯衫……

我應該寫一封信告訴你,那些抽屜現在就像嘔吐的玫瑰。

〈房子〉節錄 刊於《香港文學》 320號(2011年8月)

2011年7月28日 星期四

晚餐

金屬鳥類連綿的尖叫聲過後,天空便呈現出一種漩渦式向內墜落的姿態。與它對峙著的,是一張半開、尖銳而空洞的嘴。叫聲在沒有抵達前已經死去,剩下來的是耳鳴似的回音,時間以一股冷鋒的方式在回流。

S從窗前回過頭來,又一次戰慄地發現,從天花垂落的玫瑰鳥籠竟是空空蕩蕩的。横於籠裡的那根竹桿依然能夠看到清晰的爪痕,然而,籠子裡的寵物現在已成了餐桌上瓷器盤子裡等待被享用的晚餐。晚餐時間其實早已過去,門仍是一張緊閉的嘴。S獨自在餐桌前坐下來。桌上放著一瓶未被開啟的年份甚佳的紅酒,以及好幾道涼了的菜,凝固起來的油脂彷彿是時間的結晶爬過了它們。只有那盤雞匯聚了S所有的注意力。

被烤得焦黃的雞此刻看起來如此細小,像玩具,令人難以想像牠原來雄偉的身體。S曾經如此驕傲於雞亮麗的外形,黑白分明的兩種羽毛顏色,牠的頭時常高高昂起,兩翼張開鼓動時發出蓬蓬的巨響……然而,現在牠的翅膀和爪子卻都痙攣似地縮起,整個身體像塑膠製品一樣,失去了羽毛的皮膚呈現出瑩亮光澤。從S的角度可以看到雞側面從脖子一直延伸至尾部流暢的弧線,而屁股微微突出的部分下面是一個裂開了的屁洞,通往一個暗黑的被掏空了的內部。

S的呼吸一下子便被蒙住了,彷彿天空突然降下了一塊馬格麗特畫裡的綢緞,她是畫中被整個蒙住頭的女人。她仍然記得,自己一再從黑色的夢的泥淖裡掙扎著醒過來的晚上。「牠再也不吃任何食物了。」她告訴「他」。那是城市傳染病爆發的期間,S每天從電視螢光屏上目睹大量雞隻被銷毁的過程,牠們被逐一丟進那個黑色的漩渦裡時,紛紛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啼叫聲。從城市中央伸展出來的是一個巨型的攪拌器,群雞的叫聲在其中混合成一個無法追縱的點,她便轉過身去,仰著頭觀察她的雞,每一次都發現,雞的脖子正緩慢地前後伸縮著,欖核似的眼裡散發出呆滯的氣息。食槽裡盛得滿滿的米粒始終沒有被啄食的痕跡。

雞漸漸不像最初那樣活潑地啼叫,S便覺得房子在一種空白裡漸漸膨脹,不著邊際的意識在其中漫行,只有滾筒式洗衣機出其不意發出的咆哮聲拉緊了她的神經。她開動打蛋器,一種接近瘋狂的聲音便佔據了餘下的空隙,被打成奶白的雞蛋泡沫不斷膨漲,自碗裡向四周溢出。

她懷疑自己吃進去的就是那些泡沫。她吃得很多,但還是覺得餓。每一次,她告訴「他」,內裡有一個無法被填滿的洞,「他」還來不及回過頭來看她,陽具便迅速地膨脹起來,彷彿一個能夠送贈她的汽球,然而,把汽球握緊在手裡的想像總是轉化成迴旋遊戲的麻痺快感,那是一種把自己拋出去的昏眩經驗。她仍然躺著,在一種暈浪的感覺中。她回過頭去觀看「他」。「他」背向著她,光著的屁股上結出了精緻的疙瘩。在一種心不在焉的狀態裡,「他」把手伸向玫瑰鳥籠,像折下路邊蓬長的野草一樣,折去雞的一根黑羽毛。S看到他的手像鳥一樣一直伸出窗外,手心張開,羽毛便像幽靈一樣隨風消散。

雞的身體正在漸漸縮小,而牠的後腦卻無可藥救地腫大起來,彷彿形成了一前一後兩個腦袋。獨自一人時,S托著腮看牠,發現牠因為負荷過重而頭顱逐漸向右面歪斜。牠的左眼則因為被肉瘤壓著而被迫緊閉起來,張開的一隻眼再也不轉動,然而,目光卻似乎因為始終集中於某個點上而重新獲得穿透力。

「他」毫無先兆地從門外走進來,走近坐在沙發上的S,把負荷過重的頭顱擱在她的肩上。「他」告訴S外面發生的事,但像碎片似的無法連結在一起。物價就像樓房一樣不斷地飆高,「他」說,當「他」提到人們在一家藥材店裡瘋狂搶購即將過期的雞精時,笑聲更使得「他」的敘述凌亂不堪。「人們都在爭相購買昂貴的補品,而我們卻擁有一隻活生生的雞。」這時,「他」以瘦削的手,抓進了她的,像一隻鳥,以羽翼覆蓋著另一隻,S便認為自己清楚明白了,那溫暖傳達的涵義。

S並沒有依從人們慣常的做法,先割斷雞的喉嚨,而是用力握著牠的脖子,把牠直接泡在熱水裡,等待牠發出使她難以忍受的叫聲,然而,牠只是不住的顫抖,低沉的喘息像泡沫一樣脆弱,直至在水裡掙扎的兩腳終於靜止下來,S知道雞的身體已經脫離了牠,然而,雞盯著她的眼睛並沒有死去,牠整個畸型的頭部都沒有;S清楚看到牠張開的嘴,以及嘴裡抖顫的舌頭。她閉上眼,把手伸進牠的體內,用力拉出那溫熱、濕潤、糾纏成一團的內臟……

雞的身體在電熱管上漸漸熟透時,巨大的頭顱卻棲息在一隻反轉的湯勺子上,眼睛一直盯著S的背後,S回過頭去,看到空氣成了一片玻璃,被牠目光射中正向四面展開裂痕,她聽到一種從內裡碎裂的聲音……現在,雞的頭被牠的身體遮擋著,軟軟的垂掛在她視線的範圍以外,S只能看到微微抖動的鮮紅雞冠的一角。

鑰匙深入的聲音此時鑽進了S的耳洞裡。S並沒有望向那一下子便被打開的門。當她把臉轉過去時,便發現「他」已像往常一樣,癱軟在沙發上。S說不出來,「他」這天與平日有何不同──似乎是,他的身體一下子發胖了,把早上穿著的那套西裝撐得像個皮球一樣鼓脹起來,「他」的一對眼睛彷彿也因此向兩邊擴展開去,令得那張臉看起來像冰冷的魚。

「他」卻似乎沒有察覺S疑惑的眼神,只是以一種沒有起伏的聲音說:「你一定不知道今天早上,第七公路發生的那一場交通意外。」

S想不到反駁「他」的說話。雖然待在家裡,她一直留非常意電視上的新聞,然而最近,新聞節目已經被取代為鳥群在空中飛行的現場直播,那是一群正要從城市離去的候鳥,因為氣候的變化而在中途迷了路。S無法理解「他」提到的交通意外究竟存在怎樣的重要性。她只是默默等待「他」發現桌上的雞,並說出溫暖的話,然而,「他」的目光卻略過了桌上的食物,迅速移向那瓶紅酒。

「吃得過飽的時候,真想喝一杯餐後酒。」「他」把雙手交疊在腦後,彷彿非常舒適地閉上了眼。

「你吃過了飯嗎?」S發現自己的聲音裡有一種乾枯的氣息,因此忽然意識到,空空蕩蕩的感覺也許是因為秋天已經來了。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今天晚上和幾個客人吃飯。」

S沒有說話,她站起來,背向著「他」,把手伸向紅酒瓶,此時,從她的角度,正好重新看到雞並未死去的頭顱,牠貶了一下右眼,尖銳的眼神現在看來有點憂鬱,她便迅速別過頭去。紅酒瓶子的水松木塞暗示一個開瓶器,她轉身走進廚房,再次走出來時,發現「他」已經不在沙發上了。

「已經倒在床上了吧?」她想,但沒有升起走進房間察看「他」的欲望,倒是心裡有一個被抓緊的位置得到鬆弛。她走近餐桌,把紅酒開了,獨自倒了滿滿的一杯。

「要喝嗎?」

雞張開了嘴巴,S彷彿聽到一種堵塞在喉嚨的聲音,便把耳朵貼近雞。S感到雞金屬般冰冷的嘴順勢滑進她的耳輪裡,異物的觸碰使她感到一股酥軟的快感,她閉上眼,聽到一種浮在水面上的氣泡一樣輕薄的呻吟,不知道來自雞,還是她自己,她的身體便整個軟倒在椅子上。金屬的危險正在深入,這使她禁不住湧出一陣興奮,並且彷彿已預計到,當再次張開眼睛時,降臨的晨光裡會伴隨著一種令人失聰的痛感。

原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10-12-22

2011年7月27日 星期三

立體視鏡的猥褻

我們的眼睛漸漸膨脹、充血,像陽物一樣勃起。

我們每個人都懷著這種期待,把堆放在入口的眼鏡拿起、戴上,進入立體色情影院。每一個人──包括,那些平常不太熱衷於這類電影的觀眾,比如說,年輕時尚的女性。她們早就期待,並且以一種張揚的姿態,以參與嘉年華會的雀躍,結伴同行,彷彿要迎接的是一件鮮豔可口的新式糕點,或一個有著奇異微笑的布偶玩具。

如果,沒有人會把它誤讀成一齣政治或藝術上具有任何先鋒意味的電影,如果它的吸引力正正來自於,那種赤裸的宣告:這是一齣徹頭徹尾的,著力於刺激感官的色情電影,《3D肉蒲團之極樂寶鑑》對一般觀眾的特殊吸引力說明了,我們身體的快感版塊正在移位。在那個暗黑的世界裡,我們的眼睛正在等待洶湧而至的影像,我們明白,視覺現在不必與陽物結盟,也能獲得足夠的快感,或者說,眼睛已經取代陽物,成為更重要的,被取悅的器官。

在一個充滿了奇觀的城市裡,我們的眼睛幾乎無時無刻,不作為快感器官而存在。它是資本主義社會所允諾的,合法的陽物。在櫥窗的風景、電影流動的影像前,隨時勃起而不會觸犯社會禁忌。即使,在欲望對象缺席的狀況下,眼睛仍然能夠進行全天候的個人主義式性愛。只要配上一個現代的置裝(例如,立體視鏡),無法以手指觸碰的物事場景,便在我們的視覺神經裡,有了可觸性。現在,我們不再需要整個身體,我們的身體可以放進魔法箱裡,被切割成不同碎片,我們調皮的眼睛仍能在半空中對我們奔跑中的腿使個眼色。

我們似乎已完全習慣了,以眼睛來進行各種刺激性的遊戲──即使,我們偶爾還是會感到昏眩。昏眩的侵襲提醒我們,正在承受一種強行扭曲我們神經的「不自然」的觀看方式。眼睛所負戴的技術重量,已經超過了肉身可所承受的範圍。只要把立體視鏡除下,我們便看到,銀幕上統一完整的世界頓時瓦解,剩下許多破碎的無法重疊的平面,彷如一個混亂的雜物房。我們如是記起,立體視鏡其實是一種侵入式的裝置,使得我們的身體,能夠與整個影院的機器操作結合起來。戴上眼鏡的同時,眼睛開始自身的涯岸飄流,漸漸不再屬於我們,它成為了,現代快感機器的重要元件。

在《觀察者的技術》(Techniques of the Observer)一書中,強納森.柯拉瑞(Jonathan Crary)以立體視鏡對立於暗箱(Obscura),作為標記十九世紀觀看模式與傳統斷裂的典範。立體視鏡把創造深度的邏輯,從對外在世界模擬,轉移到視覺的內部。景深或立體感的創造,由是不再建基於對外物的摸擬;現實可感的外物其實不再重要。玩弄兩眼的視軸趨異,取代了繪景透視法(scenography)。因此,在一個立體影院裡,我們再也不需要距離與空白。為了產生強烈的立體效果,在銀幕上,豐沛洶湧鼓勵我們攫取的就近之物,取代了空曠的廣場與必須遠眺的建築物。

立體視鏡如是動搖了觀者和觀看對象之間的傳統關係。正如柯拉瑞所說,立體視鏡作為再現的方式,本身就含有一種猥褻(obscenity)──猥褻的原初涵義,即對感官、品味或教養的觸犯。據說,在十九世紀,立體視鏡幾乎就是色情影像和春宮圖的同義詞。

然而,我們的眼睛所模擬的,恐怕亦再也不是主動進取的陽具。那些從電影院走出來的女性觀眾終於都大失所望──暴力的畫面竟然淹沒了色情。對於男性觀眾來說,他們簡直是負傷而逃。對於網絡上流傳的控訴文章,痛陳影片如何使他們的陽物受挫,甚至陷入不舉的恐懼,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並寄予同情。在一台現代機器裡,他們被動的眼睛彷彿成了身體洞開的門,毫無招架能力地任由那些飛舞的刑具對他們進行宰割。



原刊於《時代周報》2011年05月12日

2011年7月21日 星期四

隱密的演說

(我不知道它會走到那裡,但我安靜而勇敢的追隨,而且以我生命所有,捍衛並保有它的純粹。因為直覺最為敏感脆弱,一碰即碎,稍為冒犯,便會逃走,一起貪念,它便會消失。因此我極為小心,別人看來,已經是偏執狂傲,我只是無從解釋。)

有些演說是一種向外運動,但我目睹的是一股向內的旋渦,一種呢喃自語,佈滿裂縫的風聲,手勢,和節奏。我們誤以為演說是一種打開,但那常常是一種關閉,一種合宜的禮服,一些清晰無誤易於擊中的口號,那是一種把自己關閉後的散射。但她的是一種打開,一張佈滿了孔洞的網破,自我完成的射燈,滅光的射燈,洞穴一樣把聽者吸進一個暗色的旋渦。她本身就是一個旋渦。


記黃碧雲的演講:小說語言的隱密

2011年7月10日 星期日

貓臉


此處,開始出現了主要的問題:我認得出她嗎?

隨著一張張相片,有時我認出了她局部的面容,比如鼻樑與額頭之間的關係,或者她臂膀、雙手的動作。我只能片段地認得她,換言之,因為我錯失她的生命本質,也等於我錯失了全部的她。﹝......﹞

然而,我母親的相片總保留安藏了一個地方:即她那澄澈的雙眼。這原不過是一點物理性的暫時亮光,一種顏色,藍綠色瞳孔的攝影跡象。但這道光已成為一個中介,帶引我向她的身份本質,那心愛容顏的真靈。而相片雖不完美,卻張張表露了每一回她「接受」拍照時的心情:﹝......﹞她不與自己的形象爭辯,不像我老和我的形象搏鬥:她不自揣自許,不假造自己的形象。

羅蘭.巴特《明室》

2011年7月4日 星期一

甜蜜時刻

有時我們寧願抄寫而不再對任何人說話,彷彿在一種曲折裡把絕望轉化成無底蘊的黑洞,無止盡地伸張那些不再屬於我們的指頭,永不遭遇拒絕的底部。

2011年7月3日 星期日

重複二

另一種吞噬力更強的重複是慣性。
那些不會再引起強烈反應的庸俗的聲音使我們感到一種悄然死亡的舒適。
那是一種被主體自身所遺忘的死亡,連死亡的美感也不再被記起。

重複

那些哀怨纏綿的聲音總是一種迴環往復的重複。

重複的意義與其說是強調,不如說是遺忘的見證。在上一個樂句還餘音裊裊之時,相似的樂句便必須補上。重複並不是為了抵抗--遺忘是無可抵抗的--因此,重複只是一種絕望的悲鳴,在生死之間,彌留之際,屬於鬼魂的聲音。

重複是絕對的遺忘、死亡的先聲。

2011年6月22日 星期三

兔子

幼稚園要求學生把兔子帶回家去照顧。
回到學校裡,沒料到老師要求的是:照顧動物好不好玩啊?請大家把那時候的感覺變成一首歌。
在那樣的教育環境裡長大,四五歲的年紀能夠把歌寫出來,或者不足為奇,使人驚異的是,坂本龍一所意識到的,兔子與樂曲之間的關係:

小白兔這個物體,與我所做的歌曲,原本應該是八竿子打不在一起,但卻相互產生了關聯。這正表示沒有那隻兔子,就不會有那首〈小兔之歌〉;然而誕生在歌曲中的兔子,與現實中咬我的手、讓我清理牠大便的那隻兔子,完全不同。

那個時候,我當然無法如此客觀地思考,但是確實感覺到,這件事情有著矛盾與不協調的地方。就算我當時還只是幼稚園的小孩子,也能有這樣的感受,我想那正是相當接近音樂本質的感覺。

幼稚園的坂本所意識的是音樂與世界的距離。從另一方面來說,即使音樂與兔子之間存在著一道曖昧的縫,但音樂與兔子,應該是兩者同等重要的吧。也就是說,兔子並非創作的靈感或工具。活動的安排,並沒有預先告訴孩子們作曲的要求;如果從一開始便無視兔子的大便以及牠作為現實的存在,後來關於兔子的音樂,恐怕便無法真誠。

2011年4月27日 星期三

Obscene

Only in the presence of indignation does the obscene become more than a phantom.

--Ludwig Marcuse




2011年2月24日 星期四

寫在訪問「陌生人」之後




拿攝影機的人伸出他細嫰的雙手,我便看到,不知名昆蟲咬出的紅斑佈滿了陌生者的皮膚。

「再過一段日子,皮膚適應了那裡的空氣,它們便不會再出現。」

走進村裡時,拿攝影機的人向我一一指出因停用而不再傳出臭氣的化糞池、被石灰枯萎了的泥土,熟稔地與路過的村民談及一幅未漆好的牆,但那些斑點正在形成的痕癢感卻不斷提醒我,我們都是那個地方的陌生者。

我其實對被訪者也一無所知。除了在面書上看過他的幾張照片,知道他是一個社運份子以外,我甚至在訪問以後幾天才收到手機短訊,告訴我:他的名字是俊彥。

我們經過好幾間已經沒有人居住的破屋,被收回的田地上長出了一大片齊腰的野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卻在蚊蟲亂飛的樹下。俊彥一面撥開在身上縈繞的蚊子,一面告訴我,關於泥土與蔬菜的事,但我只是感覺到作為一個農夫的體會並未有比他異常冷靜和語調堅定的說話,他分析城市與村落之間的剝削關係時,對用語準確的要求,更讓能我明白,耕種的生活對於一個投身社會運動的青年,意味著什麼。

辭去辦公室裡的工作,到馬寶寶農場學習與一塊田共處不過數月的俊彥,肯定也意識到自己是土地的陌生者吧?我看到一些更早時拍下的影像,才發現他拿起鋤頭的姿態曾經那麼生硬,而訪問當天,談到一個農夫的時刻表時,他臉上其實仍然有無法適應的倦容。

社會運動和耕種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連繫?我想,這在俊彥嘗試過這種生活前,也只能朦朧地想像。對於參與了近年來多場社會抗爭的他,是為了成為一個更好的社會運動者,才來到田野裡進行修煉的吧?離開恆常的習慣,就是為了離開某一個自己,從而尋求一個從未達到的境地。

而像我這樣,始終沉默地徘徊在各種行動的外緣,一個更為陌生的陌生者,又能夠如何看待,自己與這一切的關係?參與訪問,是否就是要嘗試在兩根斷開的線上打一個結,使自己與貌似陌生的事情以某一種記念碑似的方式連繫起來──如果,我並不相信我能代任何人說出他要說的話,正如我不相信,在今天這個全球化的語境裡,任何陌生者與陌生者之間沒有一種容易被遺忘的連繫?

又或者,我只是感到,我必須時時提醒自己,作為教書機器外的,身體裡一些隨時可以枯死的部分?

俊彥說,其實是城市自身,需要像馬屎埔這樣的村落。他沒有解釋更多,而我以自己的方法理解這句話。訪問後不久,我和學生們一起讀到董啟章一篇重寫〈歸去來辭〉的小說;「如果你們不想走現在這條由公開考試所定義的路,你們有其他選擇嗎?比如說,耕田?」學生們笑了起來,而我其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陶潛說「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如果根本無從離開,就沒有所謂回去。歸去體現的並不止是某種淡泊的隱世態度,更是一種遠離後的回望,具有反省與洞察的澄明,也是選擇的自由。

當我們活在某種生活的牆裡,某些固定的作息節奏,某些熟悉人群的聲音,都會使我們把某個環境裡的邏輯,當成唯一合理的邏輯。作為教書機器能夠體會的最荒謬的事,或者便是一條支配著成績分佈的線,以及那些關於比率的算術遊戲,怎樣操控著即使是最具天賦與反省力的學生。不止一次,當學生向假借我手分派給他們的成績等級,表示感恩或不忿,我都無法給出任何反應。

確實,在一個嚴密的現代監獄裡,某些標準既是無比虛假,但又是無比真實的。也是因此,我們才更需要為自己尋求另外的生命尺度。在那些被視為城市發展的路障,自行組織起來的護村行動裡,我看到這個城市尚存的一些力量,某種對生命真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