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日,我那輛彷彿隨時可以在風中瓦解的綠色笨大日產汽車並未以廢鐵的價錢賣給劏車公司,在赤裸得讓人不好意思的陽光中被咔噹咔噹地拖走。我仍然耳聾於機器損壞的聲音,以及不顧世界燒焦的氣味。於是我一再駕著它,駛上那條環形斜坡,抵達再無去路的盡頭,迎著那片塵灰迷蒙的擋風玻璃,身體便能交付予時間的暫時零度。
通常是回老家飯聚過後。只有那個時候,平日被我刻意遺忘,家家戶戶奉養著的電視魔箱被重新開啟,幾乎沒有選擇的中文台,新聞與肥皂劇交錯亮出同樣的小丑臉,夾雜著飯桌上隨口附和的言談,那種“你沒有發言餘地”的政治氣壓匯聚在最日常最親密的空間裡,使我無法招架。但我有時還是喃喃地發出幾句無意義的冷嘲,同時匆匆嚥進家人準備的飯菜,想望著在孤自一人的車廂裡,聽見汽車引擘發動的聲音(以一種雜音驅逐另一種雜音),瞄著必須帶走的行囊,準備隨時落荒而逃。
或者那不過是另一種慣性而已。拿著駕駛盤,腳尖一蹬,汽車那麼容易便穿越整個陰冷等待拆卸的工廠區。在滅絕景觀的速度裡,依稀看見馬路兩旁停泊著體形龐大的貨車,在夜色裡像暫時死去的非洲動物。零星的工人仍在落貨,但虛幻有如在區域重建前提早出沒的幽靈。然後,汽車再次駛入人影疏落的住宅區,和兩枝孤伶伶的交通燈相遇,駛過無人的斑馬線,轉入雙行的環形路段,在迴旋向上的夾道之間,混濁的城市被逐漸收窄,終於停斷在一個無法前行的綠色大閘前。
大閘另一面其實是大型的運動場。穿過樹蔭小路,便會看見標準的路天跑道、棒球練習場,以及一座多功能體育館。在十點以前,常有些穿著短褲的健碩身體在那裡出沒,緊繃的肌肉流淌閃爍著希望亮光。也有些溜狗的人,和毛絨絨的大狗,帶著鬆趴趴調低了強度的日間意識,在那裡追逐嘻笑。直至穿製服的管理員戴著防菌手套,像分隔陰陽的使者把閘門鎖上,另一頭的燈光滅絕,人漸漸疏落。再晚一些,閘前那片三角狀的真空地帶,便只有兩三輛被夜色抹塗得詭秘靈異的汽車,無目的似地晾在那裡。
那些處於共同時空,把自己緊鎖在車廂裡的人們,有一種互不干擾的默契。偶爾有輛觸動神經的警車駛上斜坡,也總是故意和其他車輛保持距離,釋放出一種爬蟲類的訊號,和同類互通感應,宣告自身處於休戰的狀態。我以為時間在此時便告消失,然而,或者是在秘而不宣,協定了互不追究的時刻,我們沉到了城市隱沒的海底。通過車窗玻璃,我們在零度的夜,竟然陸續見到各類神奇的表演者,像螢光單輪車雜技少年、倒立而行的中年婦人、跳躍在一列蛇形鋁罐上的盈輕男體,輪流貼著車窗在我們眼底下呈現。
那應該是一段靈魂出竅的時光,致使現在的我如此想要忘記,那時驅車到山坡上去的原因,是與某個秘密情人相會。那樣的事實不免會為難得抵達的涼爽風景,以及以此為底本的記憶,覆上一道可笑的摺痕。事實上是,我無法不懷疑,在彼時,以另一靈魂情狀出場的我,或會以更透明的方式,碰上城市偶現的異托邦。
我想說的,其實是那幾個穿紅戴綠,突然像流星閃過,幾乎是義無反顧地疾奔上山的少年。我無法記起,那是發生了多次,或僅僅是在往後的Deja Vu裡重複著,他們二話不說,敏捷地爬上鐵絲網,投奔另一個世界的狂熱姿態。我清楚知道,鐵閘是運動場唯一的入口,滅了燈後,閘門的另一面漆黑如洞。究竟是什麼在那一邊等待著他們?日常依著滾輪的慣性,在高速公路上前行。那段日子,一切像平面風景順滑無痕,而我便時時懷著在風中解體滅絕的渴望(是滅絕而不是死亡,彷彿那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爆炸力)。我確信,跨過那一道界線後,那些少年便再也不會歸來,而我,若能緊隨他們的步伐,便能把自己乾淨輕盈地重新投向某處。彼時確是最佳的時刻,然而,我卻覊留於此世庸俗的替代品,以腐爛的形式,錯過了,那唯一的機會。
原刊《誠品現場》2013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