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30日 星期二

乾眼

蘇偉貞的香港旅程 

香港經濟日報
C12  |   讀樂樂  |  By 謝傲霜  |   2013-04-30 

  聽台灣著名作家蘇偉貞說話,清脆的聲調像風鈴兒被記憶之風吹得叮噹作響,沉默之後卻又在心裏留下了悠長的回聲。

  正在香港浸會大學擔任駐校作家的她說,從 1991 年第一次經過香港以後,她就像宿命似的困在這裏,並經歷了許許多多生命中的關鍵時刻。

  這次來港,她希望能整理這些片段,並重新為香港——這距離台灣最遠的也是最近的國外——尋找屬於她的意義。

  早於 80 年代初,蘇偉貞已是當代兩岸女性作家的重要代表,她以短篇小說集《陪他一段》崛起於文壇,1994 年以《沉默之島》獲《中國時報》百萬小說評審團大獎,更在 1999 年入選《亞洲周刊》20 世紀中文小說 100 強。另有眾多獲獎著作包括《魚往雁返——張愛玲的書信因緣》、《時光隊伍》、《夢書》、《世間女子》等。《沉默之島》的故事背景,就是同時發生在香港和台灣,兩個本身隔絕卻又命運相連的島。

  蘇偉貞的父親蘇剛在 1960 年代初開過租書店,所以她上小學後,就成了租書店的女兒,2010 年出版的散文集,也以《租書店的女兒》為書名,因此蘇偉貞的成長階段可以天天泡在書堆裏。

  蘇剛為蘇偉貞第一本著作《陪他一段》撰寫序言,他描述女兒「從小行為怪異」,玩伴大多是男孩子,愛滿山遍野地跑,很少聽她訴苦,更少聽她說是非。蘇剛說她小二就看了屠格涅夫(Ivan S. Turgenev)的《羅亭》,看不懂便改看武俠小說,學來仁義豪情,初中最好的同學降級,她跟着重讀,蘇剛也由她去。蘇剛記得女兒跟他說過:「爸爸,寫文章既出不了大名,也發不了大財,就是心中有話和盤托出。」

最誠實的讀者

  不過從 1970 年代末開始文字創作至今,從「有話和盤托出」這起點始,蘇偉貞已走了很遠的路,「寫作在以前是件很自然的事,不是說現在不自然了。這就跟孩子成長的過程一樣,小時候會想,他只要能長大就好,可長大了,就會想他能做個有用的人、能過怎樣的生活,賦予很多意義在上面。」聽蘇偉貞說話,她總能用比喻把事情描述得無比確切,「後來我發現寫作可以安慰自己,能說一些本來難以言喻的東西。寫作變得不自然,也許是好事,因為這樣才令人意識到寫作究竟是甚麼回事。但其實我已經不想再寫東西了,因為我最好的讀者、最誠實的讀者已經不在了。」那個讀者,當然就是於 2004 年初因末期食道癌逝世的丈夫張德模。

  寫作的意義現在對蘇偉貞來說,是她要把最好的讀者不在以後的世界告訴他,蘇偉貞說,就像《聖經》《約伯記》第一章重複書寫的那樣,當魔鬼摧毀了約伯所擁有的東西後,人們爭相走到約伯面前說:「只有我一個人逃脫,來向你報告。」所以她打算寫一個他不在以後的旅程,那段張德模在得悉患病前剛好預備要去的黃山之旅,最後由蘇偉貞代為完成了。關於這趟旅程的其中一章《同遊》,就剛發表在本月的《印刻文學生活誌》中。而此本將要出版的作品,還有一章會寫香港。

行李裝箱的本事

  1991 年蘇偉貞第一次經過香港,是因為中國改革開放後不久,她任職的《聯合報》為展開與中國的文化交流,而由副刊主任兼著名詩人瘂弦,帶領眾人到廣州,與吳祖光、李銳、白樺、舒婷等作家進行交流活動,可碰巧未能買到香港飛廣州的機票,於是惟有離開當時香港的啟德機場,轉計程車到九龍塘接駁火車。蘇偉貞說,在印象中,香港是個很小的地方,所以想像中交通應會很堵,怎料一路走來,卻發現香港小得有秩序,讓她見識到香港在小空間裏堆放東西的技能,像劇團出門表演,行李裝箱的那種本事。「現在也是,怎麼每幢大廈都這麼擠,很高很高,像在田裏種出來似的,不知甚麼時候種了這麼多。」

  交流團回來時又經過香港,這回是深夜最後一班機,須在機場酒店待一個晚上,第二天才能轉機離開。去吃宵夜,又誤以為香港是個不夜城,怎麼機場附近卻黑茫茫的一大片,甚麼都沒有,幸得小巷子裏有個小攤子在賣魚蛋,蘇偉貞坐在半夜的小攤子吃,覺得真好吃,遠遠望出去那漆黑的巷子,她說感覺就像外太空,是部科幻片,很不真實。

被香港圍困

  自始以後,蘇偉貞總來來回回,不斷經過香港。每一次於她而言,就像一趟漫長的旅途。想坐計程車總沒司機願意停,走在香港的街道上,常連站也沒地方站,吃飯永遠沒有屬於自己的桌子,一定得拼桌,沒地方看書,連找地方坐下來喝口水也困難。雖然如此,她還是時常因着各種各樣的理由經過香港,甚至後來因為丈夫想到中國內地居住,好能夠多與朋友往來,蘇偉貞因之擔起到香港大學修讀碩士、博士,望能在內地學院任教的責任。

  1999 年,蘇偉貞因碩士論文到港進行口試,可就在當天卻發生了 921 大地震,口試一完她趕忙飛回台灣。到 2004 年寫博士論文時,蘇偉貞帶着論文到醫院裏寫,以便陪伴丈夫。後來博士論文口試完結,她丈夫已經離世,坐在香港大學本部大樓如四合院的建築內,被告知其論文已獲通過時,她不知道該打電話給誰,因為連最初她要到香港修讀碩士、博士的原因也消亡了,故只感到被困在那個四合院的天井裏,被困在香港。

  蘇偉貞與香港的關係或許在 1994 年她寫的《沉默之島》裏已存有一種預視,她特意跑去長洲住了兩個星期,因為香港是「距離台灣最遠的也是最近的國外」,以便尋找島的感覺。島,四面環海,也是困。

過程才是意義

  不過蘇偉貞仍相信她這個最好的讀者仍在,就像攝影技術發明初期,相片只能捕捉到固定的影像,其他移動中的人與物,因為顯影時間不足,所以無法投影到照片上,「我失去了丈夫的生命,但我會說他們都在的,只是我們捕捉不到。」

  張德模去一個地方,不直接坐飛機,偏要坐慢車,以前蘇偉貞不明他何以要自討苦吃,在丈夫離世的幾年後,她開始明白,「就是不想省去這些過程,過程才是意義,如果 1991 年時中台已有直航,那我就沒有了香港,沒有這記憶。」

  2008 年,台海兩岸實行三通,有了直航,有許多人,從此不必經過香港。

(4月30日早上,「陪她一段——蘇偉貞作品朗讀會活動尚餘少量座位,請記得寄電郵到tang.siu.wa@gmail.com留位囉~~)

眼乾了好一段日子。醫生一個接一個看進我的眼睛裡,沒有告訴我他們看見了什麼。只是給我各種眼藥水。每天十四五個小時,世界有時裂開,我看見很多蚊子。
然後,在一個咖啡室裡,在久違的面書看到圖文,眼睛竟濕潤起來,身體抖顫,人間忽然清亮。我總是覺得有些話,不適合告訴任何人,無論是因為圖畫動人的線條,還是因為她的名字。但我知道,最少為了身體健康,啞默有時,朗聲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