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派對上聽到連綿的警報聲──「是中國人來了嗎?」有人笑著問我。
另一個人說:「如果天空呈暗綠色,那就是危險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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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那裡去,坐的是灰犬公車。七個小時。下午出發,天一點一點沉下去。中途站是一個被拋擲在荒原上的候車室,從玻璃門往外望,漆黑無一物。我說不出自己停在地球的哪個位置,但居然仍有一個歪歪斜斜的即將倒下的書架,放了些被廢棄的狄更斯。微波爐裡漸漸脹大的爆谷包有一種令人作嘔的牛油氣味。
坐在我旁邊的白種男人不住往嘴裡灌的水,十之八九都沿嘴角流到地上去了。他打開一張手繪地圖,企圖向我指明他要前往的地方,以及遠大的前景。但我沒法把目光停在他臉上,他那透明塑膠袋子有不斷裡滾到地上的餅乾碎屑,漸漸在另一張水的地圖裡被泡軟。
「有人開玩笑似地告訴過我,灰犬公車上的都是瘋子。」
你沉默了一會,記起某小說裡的一句話:「他們都是運氣散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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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沒有人要躲到地窖裡去。
「站在這裡才可以看清楚龍捲風的形態。」說話的是來自匈牙利的L,以一種重金屬的英語。
「如果只能說匈牙利語,那意味著你只能跟少數的人交談──匈牙利的人口只是比香港多一點點,而且正在下降……當電視台只有共產主義的節目,誰能不喜歡上美語節目……有那麼一個笑話:在匈牙利,俄語是一種每個人都會說,但每個人都竭力隱藏的語言。」
這是L後來在中國餐館裡說的話;那天L的食指突然流血了,忙著研究源由,因此沒有來得及談他研究的美國反共國小說。後來他才告訴我:「當然,共產主義指的是東歐,與中國一點關係都沒有。」
「一定是因為開啤酒──你剛才不是一直找不到開瓶器。」坐在他旁邊的越南女孩R認真想了好久。L於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在高頭大馬的歐美男人中間,穿著吊帶花裙的R看來真的就像個十七歲的女孩。R聽了狂笑不止,然後不知怎的在時裝和蚊子的話題之間,提到她那個曾經因為被懷疑為CIA提供情報而坐了幾年牢的父親。
「他說,永遠也不會再到越南去。」
「那你呢?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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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登上飛機以前,你在電郵裡告訴我,剛剛在網上訂購了一個終身保用的不鏽鋼平底煎鍋。
「某個飲食節目主持人說,中國菜的精粹是薑和蔥。」
「我拿不定主意。做牛油菠菜還是薑蔥菠菜?」
我們總是在看奧巴馬的演說,但有天你忽然省悟,我們談論得最多的是吃。
「我們居然在討論一個月以後的早餐!」
後來,我們一起到過那巨大像荒原的超級市場。
你說,那家二十四 小時營業的超級市場有股怪異的氣氛。
「你能從某些客人的表情看出他們是癮君子。」
你大概從來不到那裡去,除了那天晚上,九時過後,所有可以買到蛋糕的店鋪都已經關門,你忽然對著擋風玻璃前的一片暗黑說:「我們自己做一個。」
為了一磚牛油,我們在冷藏櫃前徘徊了好久。
「你能夠相信嗎?這麼大的超級市場居然沒有『真正的』牛油!」
堆疊在我們面前黃澄澄的一片,是各式各樣的仿擬牛油,其中一個盒子上寫著:「你簡直不能相信,這不是牛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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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國餐館的玻璃窗往外看,一大片艷紅的塑膠鬱金香向我們傾斜。
不止一次,你說,這是你最討厭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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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的中西部行走,陽光和風似乎都硬些。
硬起來的牛油,卻仍是溫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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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想要離開一下。」
沿著人聲的相反方向,走下梯階,就可以在Y新居的地窖,看到一台很老的鋼琴(教授日本電影的Y說,她也是來到以後才發現這台鋼琴)。地窖粗獷像史前的洞穴,鋼琴是被放逐了的生物。泥黃色的琴鍵都鬆了,我一指一指地按下去,聲音非常陌生;回過頭,就看到一組彷彿失去了語境的抽水馬桶、花灑,以及盥洗盤。
這樣未免不太禮貌,但我還是禁不住想像認識還不到半小時的Y淋浴後潤澤的裸體,黝黑渾圓的屁股,從廁板上起來,坐到鋼琴前──她孤自一個來自日本的女子,在這龐大如巨獸的新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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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無法相信,從這裡一直往西開車,四個小時候後,你發現自己仍然沒有越出邊界。」出生於水牛城的E說:「這裡簡直是一個孤島。」
我想起另外一天,我們開車到另一個鎮上吃晚飯,回程的時候,還不到九點,但公路上什麼都沒有。我一直期待在倒後鏡裡看到另一輛車,但始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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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給我們都倒了清酒。有人想念鮮魚的味道……
「真抱歉,今天沒有準備刺身。」一臉歉疚的Y連連欠身。
我狐疑地看著她。「刺身?」
這是一個沒有海洋環繞的島。
「這裡有葡萄!」R指了指前門攀緣柱上的綠色植物。
已經是午夜,Y和她的客人都有點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看這陌生的新居。
天空沒有任何顏色。龍捲風終於沒有到來。
《香港文學》2012年6月號總第330期
《香港文學》2012年6月號總第330期